头发的故事
1.
高一时的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去应同学家楼下的“温州发廊”把留了多年的长头发剪掉了。剪完头发我骑着自行车回学校上晚自习,迎着风在马路上穿行,感受着风把头发吹起,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
大部分时候,我都是留着长头发的。在幼儿园的合影上,我是头发最长的女生。而拍照那天早上我妈不在家,是邻居姐姐帮我梳的头发,长长的头发打结了,她就胡乱地给我扎了起来。
我的头发时常打结,我妈妈也不懂梳头发技巧,因为她一直是短头发,所以她帮我梳头梳不通就用蛮力拉扯,实在扯不动就直接用剪刀剪掉。多年以后,我也是这么对付我家猫身上打结的毛团的。于是我就理解了我妈。
幼儿园时,头发里被扔过苍耳子,也被扔过嚼过的泡泡糖,后者的威力更大,还恶心,越扯粘得越多,只能把那一团头发剪掉。
幼儿园时,几乎所有的同学头发里都长虱子。用过好多种方法来灭虱子,收效甚微。有一次,有人来学校推销一种灭跳蚤领带,说是戴着就可以除虱。我妈妈咬咬牙给我买了一个,可能要五块钱吧,在当时是很贵了。领带是粉红色的,非常粗陋的绸缎质感,有拙劣的金丝绣花,背面有一个小口袋,里面放了一包小小的药,拿出来摇一摇,是粉末状,中药的气味。这个领带自然是没什么卵用的,但我妈也没有说什么。有时候她拿一包药粉回来,倒在洗头发的水里,帮我洗头。洗完了一边擦头发一边检查头发里有没有虱子的尸体。头发擦掉水分之后,我和她一人一个小板凳,一前一后坐着,她用篦子帮我篦头发。篦子和梳子类似,都是用来梳头发的,只是它的齿极密,能把头发里细小的颗粒都篦下来,虱虮子就在其中。虱虮子是虱子的卵,白色的一个小点,只有篦子能篦下来。但是篦头发真是太痛了,我总是哇哇大叫,我妈妈就呵斥我,让我忍着点,“这是谁的头发呀!我这是为谁呀!”篦子从头发里篦过,偶尔能看到逃窜的虱子,我妈就放下篦子去捉,用手指肚按住,再捻下来,用指甲盖把它压爆掉。喝饱了血的虱子会“爆浆”,弄得指甲上都是血,但随着那一声清脆的“啪”,成就感也是很足的。后来我上课时或者写作业时感到头痒,就把手伸到头发里去捉虱子,捉到后放在作业本的天头上摁扁,纸上留下一小块血迹,渐渐淡去,变成一个黄褐色的斑点。
因为虱子太多,总灭不完,我妈妈把我长长的头发剪短了一些,长度还是可以扎起辫子。但是就算是理着平头的小男生,头上也还是有虱子。有一次我因为技术好就帮一个男同学(不能点名,大家都是有家室的人了)捉了头发里的虱子,当时懵懂无知,几年后才明白过来这种属于灵长目动物的社交方式中有诸多暧昧意味。
再一次剪短头发是十岁左右爸爸生病住院期间,妈妈没空给我梳头,就让我去村口的小店里把头发剪到齐耳。她还从医院附近的店里给我买了个桃红色的发箍回来。那次短发持续了一段时间。头发又长长了,刚上初中时,我是个编着一条麻花辫的姑娘,麻花辫扎皮筋的地方到裤腰,可以算长发及腰了。后来,我妈妈又给我一剪刀剪掉了。剪完头发那天的早读课,语文老师温柔地凑到我耳边问我怎么把这么长的头发剪掉了,好可惜之类的话。我也不能说因为我妈妈不想起早给我编辫子。
这三次剪头发都只是剪掉一部分,而且是由我妈决定的,所以,当我的自我意识觉醒之后,我第一件想做的事情就是剪头发。
——“妈,我想去剪个短头发。”
——“不许!丑死了!”
过一段时间再提。
——“妈,我要剪头发。”
——“不要剪,为什么要剪,长头发不挺好看的么?”
再过一段时间,又提。
——“妈,我去剪头发了。”
——“你……找个好一点的店。钱有吗?”
我把这当成自己一步步争取自己的权利。我妈把这当成自己的宽容大量。
就这样,我顶着一头短发骑着自行车,每日来来回回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
2.
幼儿园时,有一次周六(那时候还是单休,后来有大礼拜和小礼拜,之后才变成现在的双休)放学前老师让我们星期天要洗头。我妈妈没帮我洗,星期天的晚上我十分焦虑,爸妈教我跟老师说“我爸妈太忙没有时间帮我洗。”这个原因在一片“忘掉了”中显得格外耳目一新,被老师点名出来说了,她说:“忘掉了也就算了,居然还有太忙了没时间这种借口,洗个头发要多久啊?二十分钟还是半小时?这么点时间怎么会没有?”我当时低着头,羞愧难当。我知道我妈妈并不是没时间,而是因为她怕麻烦。洗头前要烧水,洗头、涂洗发水、冲洗干净,最少也要用到两盆水,洗完擦干也费时间,我妈妈做事特别慢,整个流程走完可能需要一个半小时……当然,我爸妈并没有那么重视我的个人卫生也是真的。所以当我可以自己洗头时,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独立的快乐。夏天洗头最开心,拿上洗发水和毛巾,去河边,站到水没小腿的桥埠上,弯下腰,把头发浸水里,头发在水里飘动的感觉既新奇又有趣。所以后来我对文学作品中的女水怪的想法就是:她们洗头发好方便的。
在高一剪头发前后,江苏卫视总是在放一个奇怪的广告,“你今天洗头了吗”。一个美女坐在公交车上,背景音乐是“我要,我要,我要你滴爱”,一个男子对她(或者反过来)心猿意马。突然间,女子甩了下头发,一股难以描述的味道,爱情的小火苗瞬间浇灭了。
我对这则广告的反应是:什么?头发要天天洗?为什么之前没有人告诉我?
剪了短头发之后,我真的天天洗头了。并且深深觉得,每天洗头是一个人的基本素质。
每次我洗头,我妈妈就在一边说:“你又掉进粪坑里了吗?”或者是“天天这么洗,早晚要变瘌痢头。”我不理她,反正我自己洗头,自己烧水。这就是独立的快乐。
直到大学期间,我才在健康小报的角角落落里“找”到了我自己偏头痛的原因:洗头洗太勤了。按照养生理念,要勤梳头,少洗头。于是我病急乱投医,渐渐减少洗发次数。两三天洗一次。
这种方法当然并没有减少我的头痛,倒是让头发出油不那么多了。每天洗发,会把头发洗枯燥,变得毛糙不平。
3.
我的青春史,就是一部对抗头发毛糙史。
大约从发育开始,头发的质地发生了变化。童年时我的头发是细细软软,黄了吧唧的。初中开始头发变黑了,也变粗了,同时也开始出现卷曲、毛糙。我扯下毛糙的头发观察,它是扁扁的,我不止一次地问它们:“咱就不能好好长,长得直直的么?”
那时候,班上的男同学开始有了美的觉醒,有些同学每天把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我当时的同桌阿婷曾评价某个男孩的头发“苍蝇掉上去都要跌断腿”,她知道很多方言的俗语,我都没怎么听过。那时我对头发不好还没什么意识。到高中时,剪了短发,有时候一觉起来会发现头发翘得天理难容。打湿水梳一梳,可以管一刻钟,之后马上恢复原状。正好,那时候流行起定型摩丝和啫喱水。摩丝挤出来时是白色的干泡,挤在手心里,用一把疏齿梳把它梳到头发上。干掉之后硬得很,头发一条条,全是梳齿在头发上耕耘过的痕迹。啫喱水更温柔些,所以一出现很快就流行起来,它喷出来的是喷雾,直接对着头发上喷一喷,再把头发梳平整,可以管大半天。我上课走神时的一个动作就是用左手托着腮帮子,再往上挪,去摸头发有没有乱掉。那时候,电视广告上铺天盖地都是李玟的声音,“好迪真好”。
啫喱水喷过的头发,可以用手指梳下来一些白乎乎的东西,也可算无聊的学习生活中的一点点乐子了。
后来,啫喱水就不流行了,离子烫开始兴起。高中班上最早烫离子烫的女同学有着一头天生的浅发色,老师一度以为她是染了头发。她烫发之后,舍不得用皮筋把头发扎起来,会勒出印子来,但是学校规定不准披头散发,所以她散着头发来到校门口,把头发扎好进学校,老师看不到的地方就把头发散下来,上课扎着,下课散开。自习课也披散着头发,坐在窗边的座位上,用一把小梳子仔仔细细地梳头发,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我看到她的发色如蜂蜜,如瀑倾泻,特别好看。
于是,我跟我妈对峙的诉求点变成了“我要烫头发”。我妈当然是反对的,我也知道这一点,然而我总是时不时的提起,找机会跟她吵上几句。青少年时期,需要树立一个假想的风车敌人,来让自己保持对抗世界的英雄姿态。现在想来,这种张牙舞爪的样子还真说不上好看。
高考后,我妈妈突然在某天毫无征兆地甩给我几张钞票说:“你去拉下头发吧,要当大学生了”,然后还补充说“但是大学里不许谈恋爱啊!”好好笑,好像头发柔柔顺顺就能有人爱了一样。
我大学入学时交给学校的一寸照片,即是拉直了头发之后去拍的。现在看来,头发平平整整紧贴脑门,呆板生硬,毫无美感。但那时候觉得美到心尖尖了,时不时地想用手指去触摸柔顺的发丝,然后感慨:洗发水广告肯定是拉完离子烫去拍的!
在此之前,我一直坚信买了那款洗发水,头发就能跟广告上的美人一样的柔顺飘逸。广告上看到的洗发水我都试过了,都是骗人,可我总是不死心,一有新的洗发水出来,就趋之若鹜,喜滋滋买回来,用了依旧无效。
刚进大学时,有天军训结束后,洗完头发,长发飘飘地和一个同学去教育超市旁边的交行取款机上取钱,她走在我后面,忍不住摸了摸我的头发,夸赞“好柔顺啊”。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时候大部分女同学还没开始拉直头发。一个学期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大部分同学都去拉直了,一眼望去,满校园的黑长直。我们宿舍的一位同学,因为拉了三遍离子烫都没有任何效果,而载入班史。
离子烫好是好,就是伤头发。烫过三个月往上,头发开始分叉,以往我的头发分叉只在发梢分开成Y形,烫过的头发会从中间分成两根,发尾却还并在一起。或者从头发中间出现一个白色的断点,稍稍用力,就扯断了。那时候,我碰上不想听的课,就专心致志剪头发分叉。我实在太爱剪头发分叉了,于是在小说中把这项事业托付给了小说人物。
我有个头发很长的同学,身材魁梧,冬天穿个长绒大衣,自嘲像头熊。我那时穿个棕色小棉袄,挂在她身上像只被母熊抚养的小猴子。她的宿舍朝北,于是冬天时她常到我们宿舍的南阳台上晒头发,我发自心底盼望她来,这样我就可以追在她身后帮她剪头发分叉了,不剪上一两个小时不让她回去。
剪了几个月发尾分叉后,我终于一怒之下去把头发剪成了短发。然而,短头发总是会长长的,尤其是到了马尾扎不着,又戳脖子的长度,太难搞了,不喷点定型水么就一头乱草,喷了么看起来像好久没洗头。那时候,对我来说“没洗头”这种评价真是太羞辱了,是我最不能忍受的污点。
还有刘海,它总是长长就弯曲了。每次去剪头发,理发师总会说:“你的头发有点自然卷哦,拉直一下会好看很多。”又一次拉直,或者做柔顺。几番下来,明知道就是饮鸩止渴,却欲罢不能,上了贼船,是没那么容易下来的。
大学的后阶段,我开始谈恋爱。还好是异地恋,我不需要每天焦虑自己的头发。但是在见面前,焦虑值快要爆表。纠结再三之后,总是硬着头皮走进理发店,任tony折腾几小时,顶着一头理发店气味出来。
见面时,他根本不会注意到我精心打理过头发,也不会知道我在头发一事上倾注过多少心血。
后来,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这样一句话:死亡并非一无是处,至少我不用再打理我的头发了。深以为然。并且觉得女性在男性目光审视下生活,真是太累了。
4.
我和前男友分手后,出于庄严的仪式感,我又去剪了头发。我理想中是剪个史小诺那样的“知性短发”,剪完后,在另一位tony的语言催眠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确实是那么回事。但是,一觉醒来成了敬一丹那样了,我也不太在意了。管它呢,反正都分手了。那时候,我又一次体验到了自由。不为头发所累的自由。
后来频繁相亲阶段,我真的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头发了。它虽然没有什么时髦感,至少乌黑油亮,很健康。
我曾想过剃一个光头,平时戴着假发,相亲遇到不想聊下去的人,就直接把假发摘掉。但也就止于想一想,剃光头需要多大的勇气啊,我没有。
5.
自由自在地过了三五年,惊觉人生要务已经升级成防秃了。洗头发时总是大把大把地掉发,我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宾馆,洗头发时都会把落发从水池中捞出来,放在一边,最后卷成一团扔到垃圾桶里,有点痛惜。
购买洗发水的关键词也由“抚平毛糙”变成了“防脱生发”。我甚至自己煮过一段时间的姜汁来洗头,像料理贡祖宗的猪头一样料理自己的头。
脱发在产后达到鼎盛,之后,也不知道是有所好转还是自己习惯了,掉就掉吧,管他妈的。
想想我妈,早年因为头发太浓密被我婶婶嘲笑“痴人呆头发”,后来我婶婶率先脱发,脱着脱着,她开始羡慕我妈。最近几年,看到我妈,头发已经非常薄了,我婶婶感慨说“年轻时还是多点头发好啊,经掉。”
因为讨厌自己被tony们审视,所以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进理发店了,自己剪剪头发,也给家属剃头,给小朋友剪发。
自己剪头发很简单的,剪完感觉特别爽,满满的都是完全掌控自己人生的自在感。当然有时候也会手欠,试试新的剪法,于是就剪坏了。上一次我剪坏后,一向对这类事情毫不在意的家属端详我的头发之后说:像八十年代的发型。
说到底,我是个很保守的人,我从没有烫过卷发。尽管这个念头我可能盘算了十来年了,我始终没有去做。我接受我现在的样子:不太年轻,不再轻盈,头发有自然的弧度,不再绷紧,不再因为别人的目光而焦虑。
现在,我每周洗头发两次,已经是我对生活最大的敬意。
6.
在我幼儿园及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我妈妈也就我现在这个年纪(她22岁生我),所以总是想把我打扮地体面一些。她尝试给我梳各种发式,一次她给我扎了一个“金鱼辫”,头发分成上下两半,上部分的头发再分成左右两股,分别用皮筋扎紧,再用红色的绸带扎上两个大蝴蝶结,再把这两股辫子和其他头发梳在一起,扎个中等高度的马尾,两个大红蝴蝶结,像金鱼那一对大得离谱的水泡眼,马尾辫就像鱼尾巴,可以说活脱脱一条金鱼精了。一次体育课上,我因为向左转向右转转错了,体育老师顺手揪了我的发辫,扯了头花,接着借题发挥,批评我发型不朴素,不适合上体育课。我羞愤难当,回家就跟我妈妈说以后再也不要梳奇怪的头发了。在我的学生时代,除了短头发,一直就是扎一把马尾或者编一条长辫子。发带也就是一根彩色的皮绳,毕竟一直被教育着要以朴素为美。
暑假里,我和妹妹有时候会互相扎辫子,在头上戴上浮夸的塑料珠子玩,假扮古装剧里的女子。我那时候特别羡慕我舅舅会编“蜈蚣辫”,求他教我,他不愿意。我妈妈又不会。我想学四股辫,始终没有学会。在梳各种发型方面,我可以算是手残了。大学期间,头发很长的那位同学曾手把手教我用一根筷子盘发髻,教很久我也没有学会,后来看了好几次视频,还是不会。我妈妈一直嘲笑我自己编的三股辫子上半截是正的,下半截是反的,我自己完全不知道怎么是正的,怎么是反的。
最近两年,我一直想学一下梳各种好看的发式来打扮我自己的小闺女。她出生时,头发稀稀拉拉没几根,我特别羡慕别人家的小宝宝三个月可以扎个小辫子。她爸爸甚至在过年前唱“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家的闺女头发短”。
小姑娘一直长到两岁多,头发才算稍稍有点可观,我一次次试着把她软软的头发拢起来,看看是不是可以扎辫子。可是她总是甩一甩头,坚决地说“不要!”我给她做过很多动员,
——“妈妈扎头发好不好看?”
——“好看。”
——“你扎起来也好看的,要不要试一试?”
——“不要!宝宝乱乱的短头发好看!”
偶尔她心情好,主动要求扎个辫子。有次,扎了左边,右边死活不让扎了,就这样出去溜了一圈。
几次三番下来,我终于放弃,我不得不承认她不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在夏天快热得脖子长痱子之前给她剪短了头发,又变成了路人要问“是男孩还是女孩”的样子,好在她自己已经会说了:“宝宝是小姑娘,可宝宝喜欢短头发!”
我高一时才争取到的权利,她两岁半就通过抗争着得到了,很棒啊,短头发的小姑娘。
(正文完)
(我妈给我扎的“金鱼辫”↑)
(小姑娘唯一一次让扎的半边小辫儿)
(我理想中小姑娘的发型)
(现实中小姑娘的发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