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
黑夜里，一豆灯下
他执笔。白纸悄悄闭眼，
不敢看他
不敢看他的横眉
不敢看他的直发
不敢看他的沉思
不敢看他的随想
不敢看他的散漫
更不敢，揣测他的复杂
他忽然想到
假如。把这夜作为原料
吾辈之图腾便是
熔炼夜的一缕游光
窗外，夜是一头巨蟒
吞食寂静处的灵魂
他是游光，急速且炽烈
将侵入房间的夜发掘
在脑中熔化 提炼
用一只铁笔绘制血的纹章
把它们封印在汉字里
深深烙在
中华民族的脊梁
他忽然想到
我若没有才思
信马却不能由缰
国民还会知道
一个名叫周树人的同胞
为从一个病入膏肓的
病人体内
剖出奴隶之名号
夜夜向缪斯祈祷
吾虽命如野草
但生来孤傲
在坟头生长，也不由
恶鬼欺诈 胁迫
在悬崖生长，也不由
怪石挤压 冲击
在山林生长，也不由
猛虎号令 统摄
他忽然想到
还有人不愿做野草
还有人不愿受热风吹袭
还有人不愿失却华盖
还有人不愿如此而已
他执拗且狂躁
执一柄干将莫邪
打制的宝剑，立于莽原上
呐喊。向所有逃离的野草
奔走呼号
你将被狂人分食，
洪水漫到脖颈 仍不知危险
你将被阿Q同化，
瘟疫一触即发 仍不知求救
你将与孔乙己一样下落不明
像天狗夺食了月亮 仍不知迷失
你将被喂食
像哑巴丢失了眼睛 仍不知舞蹈
他给每一个路过的人
一个凝视
有人看到一轮金黄的圆月
有人看到一位绰约的女郎
有人看到一出精彩的社戏
有人看到一根苍劲的辫子
他忽然想到
雷峰塔终究是要倒掉
奴才式的建设者太多
革命式的破坏者太少
雷峰塔终究是要重造
狂暴的强盗来过
嗜血的蛮夷来过
视外族如蝼蚁的满洲贵族来过
他们照着自己的模样
照着乡民的愿想重造
雷峰塔终究还是要
推到
谁来推倒，谁就来重造
雷峰塔终究还是要
重造
谁来重造，谁就被推倒
他忽然想到
祝福给哪些人会比较好
不如给那些自私的人
他们怜惜心中
满地的枯草
祝福他们
亲手把所珍视的
统统焚烧
不如给那些恣情的人
他们挥霍手中
富饶的孤岛
祝福他们
失手把所依仗的
统统上缴
不如给那些愚昧的人
他们炫耀眼中
封建的镣铐
祝福他们
徒手把所坚信的
统统毁掉
他忽然想到
中国的青年人
应该行胜于言
行在前，言在后
入世非入市
巧舌如簧的人
大多被认为是
信口雌黄
言论如滔滔江水
技惊四座
如演一出舞台剧
轰轰烈烈
惟留一半点青烟
予人回味
散场之后众听者
作鸟兽散
实践如涓涓细流
匍匐于地
如耕一片高粱地
勤勤恳恳
竟酿百十瓶美酒
与人分享
豪饮之后众饮者
啧啧赞赏
他忽然想到
他的不惮
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
揣测同胞
揣测一个与他同为
炎黄之后的中国人
当他被同胞无端揣测
他会惭愧
他会为此感到
对整个人类失去希望
失去的希望令他冷
令他持续怀疑人类的额头
凝着几滴有损的水滴
冰冷地提醒他
人就是这样
不止国人
不止今人
古今中外
天下凡人
概莫能外
深夜独自一人
读托尔斯泰
吃三明治
想事情
写作
睡
人类的希望
是失望的延续
包围着他
包围着鲁迅
包围着周树人
他忽然想到
人生无常
是舶来的说法
在外国
无常关乎生活
人生无常态
处处充满变数
在中国
无常关乎生死
人生无常存
时时耗尽命数
凡命数尽
无常到矣
在西方，
有死神披着斗篷，
持镰刀
向活人索命
在中国，
有无常吐着舌头
执锁链
向死人勾魂
迎神赛会
五颜六色鬼神之间
白无常鹤立鸡群
显得出离
人群簇拥一招魂之鬼
不知为何
是以生命如典礼般
绚烂庄严
故无
无常之感
他不解
地狱中的鬼
竟比地面上的人
多几分人气
他忽然想到
路在路上走
人也在路上走
走得人多
路就不走
走得人少
路就孤独
孤独成为一个疾病
路就缩小缩短
缩成一个堡垒
缩成一个墙壁
把人往外推
他常让自己在人间
迷路 为了寻路
寻一条必经之路
通往荆棘里隐藏的国度
为父权找了一条必经之路
母体
为革命找了一条必经之路
正义
为文化找了一条必经之路
纳新
为民族找了一条必经之路
独立
为愚蠢找了一条必经之路
闭嘴
为欲望找了一条必经之路
存续
为记忆找了一条必经之路
祭祀
为孝道找了一条必经之路
驻留
为战斗找了一条必经之路
挺住
为苦难找了一条必经之路
出走
他也为鲁迅，
找了一条必经之路
俯首
他忽然想到
自己已有许久
没有
对着四旁
旁若无人地来一句
他妈的
斯文扫了地
也不奇怪
不知是在骂谁
他想骂许多原因
白话文革命被反对的原因
记忆里的故乡不再的原因
乱嚼舌根却不流血的原因
敌人文章不忍卒读的原因
原因 那么多原因
来不及一一回敬
一句亲切的国骂
他妈的
把所有人祸骂了个遍
他妈的
他妈的
鲁迅才懒得骂人
鲁迅骂这个时代
鲁迅骂这个时代的恶疾
鲁迅骂这个恶疾的病灶
鲁迅骂这个病灶的明显
鲁迅骂这个明显的隐晦
鲁迅骂这个隐晦的时代
都不说人话
都在那里比喻 隐喻 暗喻
揶揄 反讽 遮掩丑陋的脸皮
都在怕 都在趴 都在爬
都前赴后继
都眼含热泪
都礼仪之邦
都文明之国
都不如一句
他妈的
他忽然想到
期待天才的心态
是令人无奈的
大众的天才
横空出世
推倒常理
一棒子摧倒
几座山峦
孙悟空是这样
没人愿意孙悟空出现
就像没人愿意真正的天才
出现在他们之间
他们要的天才是傀儡
木偶一般为民请愿
让他往东就不往西
能耕地 又能挑水
能算术 又能刺绣
能吟诗 又能烹饪
能作画 又能屠牛
从早天才到晚上
晚上继续天才
可谓真天才也
他忽然想到
这样的天才
是个机器
大众想要的是替他们
解决实际困难的机器
智慧控制在大众手里
遥控器
两个按钮
一 干活去
二 罢
他忽然想到
众望实现不了
大家都要分担天才的
功能 大众成了庸众
他忽然想到
庸众的泥土里
长出的天才
是奴役的天才
是操纵的天才
是控制的天才
他忽然停笔
他忽然想到
停笔的鲁迅
被人记起
当成是天才
他忽然想到
鲁迅的停笔
归结于
窗外的夜停了
太阳轻盈地升起
鲁迅沉沉睡去
他忽然想到
他是周树人
他在做梦
